青记独家|何天平 李杭:视听国际传播的基础生态、全球经验与本土化路径
在全球视听传播版图迎来深刻变革的背景下,从生产、流通、接受和影响四个基本环节考察视听国际传播的全球经验,推动构建“全球”与“地方”的开放对话场域、以人机协同价值理性引领精准化国际传播、以主动受众为中心创新视听叙事话语体系、以全球视听协作网络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助于探索新形势下我国视听国际传播的本土化路径。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指出,要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全面提升国际传播效能[1]。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是国际传播的中坚力量和文明对话的关键场域,直接参与并影响着全球话语权竞争。积极有效的视听国际传播既有助于向世界展示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中华文化影响力,也有利于凝聚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广泛共识。当前,数智化浪潮和“全球南方”崛起正深度重构国际传播格局,全球视听传播版图也面临深刻变革,在此背景下,基于对全球性基础生态的精准把握锚定中国坐标,并以他国实践为镜鉴探索视听国际传播的本土化路径,成为加强我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的重要一环。
面向全球化和数字化的背景,平台、文本、受众、技术和产业构成搭建视听国际传播基础生态的核心要素,相应塑造出日益鲜明的发展趋势。
伴随YouTube、Netflix、TikTok等不同类型流媒体平台的强势崛起,过去主要以传统广播电视媒体作为内容传播渠道的视听国际传播业态呈现出一种平台化的新面向,平台日益构成视听国际传播生态的基础要素。作为支撑视听内容生产、流通和消费的关键数字基础设施,全球范围内的流媒体平台自2020年以来不断加速主流化进程。尽管全球流媒体消费近年的发展增速渐缓,但通过调整运营策略、增进跨地域跨平台合作、开发新兴市场等多种手段拓展增长空间,流媒体平台的发展提速仍是当下视听国际传播的显著趋势。
数字技术演进促使视觉化转向在移动传播时代持续向纵深发展,在“向短而生”的趋势下不断催生出更符合受众数字内容消费习惯的新视听形态。碎片化微视听与个体化微叙事的崛起,既是当前视听国际传播具有时代特色的鲜明注脚,也正以商业增效和文化共振的作用发挥构成全球视听业全新增长点。
从抖音、快手等国内应用到TikTok、YouTube Shorts等国际短视频平台,短视频这一新兴微视听形态,日益深度嵌入全球移动互联网用户的日常生活,成为人们获取资讯、自我表达、社交联结和娱乐消费的重要渠道,也为多主体参与的立体式国际传播及全球用户跨文化交流带来了新可能。
短视频加剧了过往国际传播中宏大叙事的瓦解,多元主体以短视频为载体开展的更具贴近性的个体化微叙事正受到越来越多全球用户的青睐,新闻消费的短视频化是这一趋势的突出表现。相关调查显示,约有一半左右的30岁以下用户通过TikTok获取新闻[2],且这一比例还在不断上升。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特朗普利用TikTok成功触达主要在社交媒体上进行新闻消费的广大年轻选民群体,发布的竞选宣传短视频累计获得全球用户数十亿次浏览。
在形态上继承短视频特质,同时在内容呈现上引入剧情化特征的微短剧,是视听国际传播文本“向短”的新兴产物。早在2020年,一款旨在为年轻用户打造单集10分钟以内好莱坞品质剧情短片的剧情类短视频应用Quibi就曾在美国和加拿大上线,但由于产品定位偏差,该应用仅运营6个月就被迫关闭服务。2023年以来,ReelShort等中国短剧应用从Quibi的失败和中国网文“出海”的成功路径中汲取经验,参照微短剧在国内市场的运营模式开拓海外市场,在全球范围内掀起短剧浪潮。截至2025年3月底,全球短剧应用总下载量接近9.5亿次,累计内购收入近23亿美元。
两年多来,微短剧日益展现出作为中国影视“出海”新增长极的巨大商业潜能,海外短剧头部市场格局也逐渐清晰。一方面,ReelShort、DramaBox、GoodShort、ShortMax等具有先发优势的中国短剧应用凭借用户和营收规模的稳步增长持续巩固领先地位,ReelShort、DramaBox年收入均突破20亿元,2024年下半年以来新上线的DramaWave、FlickReels、NetShort等“出海”短剧应用则通过加大素材投放力度、差异化题材探索等策略实现后发强劲增长。另一方面,从乌克兰的MyDrama到德国的GalateaTV,海外短剧平台也纷纷立足本土优势发展短剧产业,日益与中国“出海”短剧应用形成竞争之势。在此背景下,未来全球短剧市场的竞争核心势必将从趋于同质化的内容复制移植,升级为全球化思维引领下本土化内容生态系统的全方位构建。
数字技术的快速更迭形塑了高度混杂流动的数字视听文化,随着传统传播体系的“传者中心”被数字媒体生态的“受者中心”取代,作为观看主体的受众也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能动性,从倍速追剧、弹幕使用到直播互动,受众借助各类技术化观看模式充分践行“快感自主权”[3]。在更为复杂的视听国际传播行动者网络中,日趋异质化的“主动受众”以跃升的“观看”能动性实现了同多模态视听内容、平台、机构、技术等多元节点的连接与互动,经由形式多样的视听文化实践建构起数字时代的受众主体性。
置身各类跨国社交媒体平台搭建起的数字交往空间,全球视听受众得以在技术可供性支持下根据自身喜好和需求游走在不同平台,突破时空限制交流观看体验、参与视听文化的再生产。社交媒体平台Reddit上的C-drama版块自2014年11月创建以来,已吸引超过10万名全球用户加入子社区。因对中国影视剧的共同爱好而形成联结的用户,在社区中进行讨论、交流,跨越地理区隔与文化壁垒共享“无时差”的追剧体验。古装剧因对观众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有一定要求,在国际传播中存在一定理解门槛,但社区的活跃用户会在兴趣驱动下积极发布剧情解读类帖文,如在对古装微短剧《念念无明》的讨论中,多名用户都指出剧中男女主角的身份设定是中国古代版本的“史密斯夫妇”,从过往视听文本观看经验中调用理解资源,为其他社群成员提供了理解剧情的有效参照。
随着中国影视作品“出海”进程加快,相关影视作品的“二创”短视频也借由TikTok等平台实现大规模生产传播,为中国视听国际传播带来新的增量空间。仅TikTok上的“cdrama”“chinesedrama”线万条用户发帖,而作为TikTok上最受欢迎的国产剧类型,《偷偷藏不住》《当我飞奔向你》等青春偶像剧也吸引了众多海外用户自发围绕剧集亮点进行再创作。其中,《偷偷藏不住》在TikTok上的“二创”短视频数量超28万条,内容涵盖丰富主题,其中十余条视频点赞量突破100万。
近年来,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超高清、虚拟现实等高新技术持续驱动全球视听产业的发展,2024年以来,以文生视频大模型Sora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开掘出全球视听行业的巨大发展想象空间,在重塑视听内容生产传播全流程的同时,日趋呈现出从工具性应用到助力视听产业数智化生态营造的发展转向。
在生产维度,技术在快速迭代中动态拓展着视听作品的创作边界。从影视作品的剧本撰写、分镜脚本创作、特效实时渲染到字幕实时输出、人物口型同步,生成式人工智能极大提高了视听内容的生产效率,与AR、VR等技术的开创性融合更为用户创造具有深度沉浸感和互动感的全新视听体验;在传播维度,生成式人工智能也驱动着流媒体平台的算法推荐功能不断优化,在对文本、图像、视频等多源数据充分整合的基础上构建更为精准且个性化的跨模态推荐系统,能基于用户实时反馈动态调整推荐内容,为更垂直化的视听国际传播提供强大技术支撑。
当前,内容体量和拍摄成本相对较低的微短剧,正成为人工智能赋能视听国际传播的前沿阵地。从《中国神话》《三星堆:未来启示录》《美猴王》等AI全流程助力下的中国微短剧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让全球观众耳目一新,到AI短剧应用Reel.AI推出的一站式全自动生成AI短剧《离婚逆袭:五个哥哥助我登顶亿万女王》(After Divorce: My Five Brothers Paved My Way to the Billionaire Throne)登上海外短剧热榜,再到昆仑万维开源旗下AI短剧创作平台SkyReels相关模型普及,AIGC在微短剧创作领域的规模化应用效应逐步显现。
得益于数字人技术壁垒的大幅消解,新闻播报、电商直播、游戏直播等多元视听场景下的数字人主播应用也加快普及。DeepSeek等大模型的接入使得数字人主播的多维表现力进一步提升,以智能应答、实时互动等方式为用户带来更丰富的视听交互体验。从中国的县级融媒体到印度财经新闻频道CNBC TV18、美国媒体初创公司Channel 1,综合运用语音合成、口唇预测、图像处理、情感迁移等前沿技术,能灵活切换语言、逼真复现人类面部动态的AI新闻主播日益深度融入全球视听业的智能化转型进程。在对语言能力有较高要求的跨境电商直播中,应用全天候在线的数字人主播也正成为降本增效的新探索方向。游戏直播领域,多元人工智能模型驱动下的AI虚拟主播Neuro-sama既精通游戏操作又能实时响应直播间弹幕互动,以鲜明的个人风格在游戏直播平台Twitch上聚拢近百万全球粉丝。
除了赋能专业化内容生产与传播,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也进一步降低了普通用户开展视听创作的门槛,用户只需将基于问答大模型生成的提示词输入文生视频大模型,即可一键生成画面流畅、质感细腻的短视频。然而,从国际舆论场中不同利益相关方试图通过虚假战场视频、虚假政要演讲视频操纵舆论,到“自媒体”利用AI“复活”名人视频消费逝者、AI换脸换声视频被常态化用于网络诈骗,制作的低门槛、低成本也在一定程度助长了AI假视频的全球性泛滥。
综观当下的全球视听国际传播版图,一个突出趋势在于“全球南方”视听力量的崛起。在“西强我弱”与“东升西降”“南升北降”态势并存的国际传播格局下,以真实“自塑”取代偏见“他塑”的优质视听作品,以及新兴视听产业的蓬勃发展为全球南方国家以自主叙事体系构建打破西方话语垄断、增强国际话语权开辟了有效途径。以Netflix、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国视听工业模式固然仍占据主导地位,但不应忽视“宝莱坞”电影、巴西肥皂剧等既有“全球南方”视听产品也在稳定释放文化影响力,技术赋能与产业集聚效应更是驱动着更多“全球南方”成员在视听国际传播场域实现增量突破,多元新兴力量共同彰显出重构全球产业格局的强大势能。
从《走出非洲》《黑鹰坠落》到《血钻》《黑豹》,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影视工业基础薄弱的非洲长期被西方视听话语体系建构为他者化的猎奇景观,非洲文化元素也常常沦为西方主导叙事的装饰性异域符号。在此背景下,以去殖民化本土叙事为特征的尼日利亚电影生产基地“诺莱坞”(Nollywood)崛起,无疑承载着重要政治和文化意涵。由于制作流程简单、传播速度快、投资回报比高[4],“诺莱坞”电影通过规模化生产传播在非洲广受欢迎。2024年“诺莱坞”共制作2500部电影,产量仅次于“宝莱坞”,国内票房突破180万美元。在利好政策支持、外部资金注入及细分市场需求等多重因素作用下,“诺莱坞”电影产业近几年在刷新本土票房纪录、创造大量就业岗位的同时,也以更立体鲜活的“自塑”影像有效促进国际受众对非洲的积极认知。聚焦尼日利亚家族企业传承与女性职场奋斗的影片《狮心女孩》(Lionheart)被Netflix买断全球发行权,成为非洲电影步入国际舞台的里程碑事件。2022年底,以尼日利亚本土喜剧片《布卡街之战》(Battle on Buka Street)在美国和英国院线的上映为开端,非洲电影国际发行更是实现了从流媒体到欧美主流院线的重大突破。
作为“全球南方”的天然成员,中国在视听国际传播领域也充分践行大国责任与担当,以“自塑”与“共塑”相结合的产业实践在国际舞台提升“全球南方”文化话语权。一方面,中国不断加快自身视听文化“走出去”步履,除了常态化扩大面向Netflix、Prime Video、Disney+等全球流媒体平台的版权输出规模,涌现出《流浪地球》、“哪吒”系列电影、《三体》等一批在海外市场兼具良好口碑与市场反馈的作品,以授权翻拍为主要形式的优质影视内容“反向输出”也向纵深推进。从电视剧《三十而已》到网剧《隐秘的角落》、电影《你好,李焕英》,近几年售出翻拍版权的影视作品已不再局限于青春甜宠、古装爱情等传统优势类型,影响范围也开始突破东亚文化圈,逐步触达北美等更广阔的国际受众。另一方面,依托“一带一路”倡议、全球发展倡议等多边合作机制,积极通过渠道共建、内容共创等方式促进全球南方国家以影视作品为载体的形象“共塑”。国际合作纪录片《对线个月辗转东盟国家采访拍摄,以小切口刻画三十余年间中国与东盟民心相通、共享共赢的交往历程;中国和坦桑尼亚合拍电视剧《欢迎来到麦乐村》则展现了中国援外医疗队与非洲人民共同对抗疾病的山海深情,在中非观众中收获热烈反响的同时,有力回击了部分西方媒体对中国援外事业及“南南合作”的曲解和污名化。
在视听内容从生产到消费的完整闭环中,平台、文本、受众、技术和产业等视听国际传播基础生态要素由静态转向高度流动,基于此,可以从生产、流通、接受和影响四个基本环节来考察归纳视听国际传播的全球经验。
在视听国际传播的生产环节,随着流媒体技术快速发展,以跨国平台为基石的全球在地化产制体系逐渐成形,打破了传统广播电视时代本土视听内容仅面向区域受众的封闭格局,有效促进了内容生产要素的全球性流通。当前,版权内容和原创内容构成流媒体平台的基本内容生态,立足两大核心内容版块,Netflix等跨国流媒体平台在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双向互动中形成了具有数字全球在地化[5]特征的互补性市场开发策略。
一方面,平台经由系统性版权采买将地方性原生视听内容纳入全球内容库,在弥补原创产能不足、降低内容边际成本的同时为国际用户提供了更丰富的观看选择。例如,通过以相对较低的价格购入《新生》《墨雨云间》等在中国大陆取得良好反馈的影视作品版权,Netflix更好满足了东亚市场用户对华语剧集的多样化需求。此外,具有高关注度的区域体育赛事也成为流媒体平台巩固版权内容竞争优势的重要发力点。美国职业篮球联赛、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等赛事虽然仅在特定区域举行,但却在全球范围内拥有广泛受众,无论是Prime Video斥巨资购入NBA转播权,还是Showmax凭借英超联赛独家转播在非洲实现高市场占有率,都切实促进了付费用户转化和平台国际影响力提升。2024年11月,Netflix策划并独家直播世界拳王泰森与网红拳手保罗的拳击对决,吸引6500万全球用户同时在线观看,创造了流媒体史上最高体育收视纪录,其中近一半的观看量由美国市场以外的国际用户贡献。
另一方面,通过与不同国家制作机构的深度合作,Netflix等平台推出兼具本地文化特性与全球共通价值的本土原创剧集,更有针对性地开拓海外市场,同时面向全球辐射作品影响力。以文化多元且语言差异显著的欧洲市场为例,从还原英国女王生平事迹的《王冠》到反映意大利首位女律师职业历程的《律政女杰莉迪亚》、取材于1997年东欧洪灾真实事件的《恶水》,Netflix原创内容不仅在各细分语言市场收获热烈反响,也因权力、平等、生存等引发跨文化共鸣的共性议题在全球范围内广受好评;面向韩国市场,Netflix原创韩剧将西方类型片创作范式同韩国本土社会文化语境有机整合,成为数字时代影视作品全球在地化的典型案例,有力增强了Netflix面对Disney+、Prime Video等流媒体的竞争力。剧集《鱿鱼游戏》第一季以2.65亿观看量成为Netflix观看人数最多的剧集,2024年底上线的第二季尽管口碑略有下降,但仍以超1.9亿次播放量掀起全球追剧热潮。
然而,跨国平台的内容生产也时常出现全球化叙事与本土文化特质的结构性失衡,导致供给全球用户的地方性视听作品呈现的并非真实的“地方”,而是迎合欧美主流文化想象的“他者”形象,以海外原创剧为载体的价值观输出甚至有可能在无形中强化美国文化霸权的隐性扩张,如Netflix版《三体》就因对原著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西方英雄主义式的叙事重构引发改编争议。
此外,立足对本地文化的深刻洞察建构日常化传播情境,创造同目标受众日常生活的深度连接,也展现出拉动国际用户视听消费增长的可观潜能。斋月是伊斯兰教家庭团聚、文化传承和社会交往的核心场景,中东流媒体平台Shahid每年都充分把握斋月这一重要文化节点开展专门性、针对性传播,在斋月期间推出“与我们共度斋月”主题活动,集中上线大量作品以回应伊斯兰教用户呈上涨趋势的内容消费需求。2024年斋月期间,平台活跃用户达2800万,内容播放量累计达2.46亿次。2025年斋月期间,Shahid上线余部作品,不仅以多样化题材类型和演员阵容实现了对海湾六国及北非主要市场的文化全覆盖,还基于算法为用户智能匹配更具文化接近性的节目资源,有效提升用户内容观看时长,成为中东和北非地区用户在节日期间的首选流媒体平台。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西方媒体的先发优势,视听内容国际流通中显著存在着结构性的不平等状况,这种不平等在东非、西非等互联网普及率较低、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滞后的国家和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呈现出较为单一的由北向南、自西向东的内容流向。流媒体技术的普及固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本土内容的传播,但在欧美流媒体平台占据主导地位的传播格局中,流通结构的不平等仍被持续加固着,数字弱势群体也有被进一步边缘化的风险。
在视听国际传播的接受环节,伴随技术赋能下的受众能动性重塑,情感要素日益成为内容消费的重要驱动力,并在各类视听文本消费中展现出高度介入性。从传统新闻媒体、短视频“自媒体”到专业流媒体,差异化传播主体在不同维度上基于共情机制形塑情感消费共同体,有效促进了全球用户的跨文化情感共享,提高了传播覆盖率和影响力。
以情感化叙事为特色,聚焦英国本土新闻、犯罪类资讯及泛娱乐报道的《每日邮报》TikTok账号在热度上遥遥领先于《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媒体的社交账号。Netflix则通过在本土原创内容中加入对共性议题的探讨和对共通情感的刻画,不仅有效降低了剧情在跨国传播中的理解门槛,也显著增强了内容的全球吸引力。以Netflix原创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为例,该剧以济州岛海女文化为背景讲述了三代韩国女性的代际托举,凭借对母女亲情这一母题的细腻描摹突破文化壁垒,激发各国观众的广泛共情,登顶Netflix全球非英语类剧集周榜。而《爱情盲选》(Love Is Blind)等情感类综艺则迎合了全球用户在加速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情感消费需求,既吸引用户在沉浸式观看中投射自身情感需求,也借由爱情观、婚恋观等热点议题的嵌入调动用户在社交媒体自发参与互动的积极性,提升了节目的传播效果与受众黏性。
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受众接受的能动性潜能正不断得到开掘和释放,但由于缺乏明确的伦理、版权等边界约束,流媒体语境下高度流动开放的参与式共创共享也暗藏过度娱乐化、算法情感茧房、隐私侵权等潜在风险,面临系统性治理挑战。
在视听国际传播的影响环节,“全球南方”在全球视听版图的崛起这一显著趋势,所带来的文化影响并未止步于视听文本消费和国家品牌塑造层面,而是展现出以积极姿态介入全球治理的更大潜能。
“诺莱坞”在全球电影业的异军突起固然具有标识性意义,但更多情况下,受限于既有国际传播格局,单个全球南方媒体很难在广阔的视听国际传播舞台上有效发声,讲好自身发展故事更无从谈起。值得注意的是,通过构建视听传播领域的多边合作机制,共同应对气候变化、金融稳定等全球性挑战,全球南方国家近年来不断增强在全球治理体系的参与声量。当前,拉美新闻联盟、非洲广播联盟等一批全球南方媒体合作组织在资源整合基础上建立跨地域协作网络,以专业高效的内容生产构建发展性新闻叙事,显著提升了区域议题在全球的可见度和讨论度。以拉美新闻联盟为例,该联盟目前已发展为由22个拉美国家电视台组成的非营利组织,每年为成员机构提供超4.8万条新闻资讯及1000余场直播信号传输服务,通过协作制作聚焦移民潮、亚马逊森林砍伐等区域共性议题的深度专题报道,推动形成社会共识,有力促进现实问题解决和地区现代化发展进程[6]。
在“全球南方”通过视听力量参与全球治理颇具成效的同时,视听国际传播生态中不利于全球南方国家通过积极“自塑”与“共塑”构建发展话语的负面因素也在发挥影响。一方面,西方媒体在主导叙事框架下对“全球南方”的曲解和误读方兴未艾,如美国媒体近年来不断通过缺乏事实依据的主观臆测散播TikTok“受中国政府所操纵”等偏见言论。另一方面,由于跨国数字平台某种程度上也是投射民族国家利益的工具[7],对西方流媒体平台的过度依赖也可能导致全球南方媒体自身主体性的迷失,让对本土议题的反映陷入“自我殖民化”的风险。例如,南非本土制作团队在Netflix资金支持下生产的平台首部非洲原创剧集《特工女王》(Queen Sono)在37个非洲国家和地区取景拍摄,剧情也涉及对殖民主义残余影响及身份认同议题的开掘,但故事精神内核仍为迎合欧美受众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因此被批评为“披着非洲外衣的好莱坞谍战剧”[8]。2020年至今已播出四季的南非青春悬疑剧《血与水》(Blood&Water)曾登上50余个国家的Netflix热播榜单,但其创作手法与主题表达均呈现出典型美式青春剧特征,缺乏对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社会现实的深度观照,同样存在“自我殖民化”的风险。
此外,作为同视听国际传播关联紧密的全球治理新兴领域,网络空间治理近年来面临着AI滥用、算法偏见、数据主权博弈等一系列新问题,亟待“全球南方”力量的更广泛参与,但受技术、资金、人才等因素制约,绝大多数全球南方国家还未能在该领域取得突出建设性成果。
全球经验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国全方位接入视听国际传播实践的得与失,也为我国从各环节探索提升视听国际传播效能的本土化路径建构提供了有益启示。
借鉴Netflix等西方流媒体的数字全球在地化策略,要在同其他海外传播主体的激烈竞争中建立内容优势,我国各传播主体应当致力于在生产层面促成“全球”与“地方”的开放对话,可以从打造新内容形式和构建新延伸场景着手,提升视听内容产品的全球吸引力和影响力。
立足新内容形式,一方面,视听内容生产既应借鉴国外虚拟制作、AI叙事引擎等前沿技术的应用经验,以视听新质生产力的培育提高拍摄制作效率、丰富用户观看体验,也应处理好人类创作内容和AI生成内容的平衡,通过协同治理降低大模型幻觉、AI深度伪造为媒介弱势群体制造新“信息茧房”的潜在风险,让AIGC切实赋能视听国际传播而非沦为“数字负能”[9]。另一方面,面向全球受众的内容创作既要参考Netflix等海外流媒体的成功实践,以多元包容心态平衡“本土内核”与“全球表达”,做好叙事转换以避免文化转译的失衡,充分尊重目标受众的文化习俗和宗教信仰,也应坚定文化自信、坚守核心价值,以短视频、互动剧等创新形式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用于视听生产层面的创造性转化。无论是李子柒、山白等非遗短视频创作者在YouTube等平台收获大批海外粉丝喜爱,展现漆器、制墨等传统技艺的优质视频持续释放长尾效应,还是《黑神话:悟空》海外直播及“二创”视频显著带动外国网友了解中国神话故事的热情,都彰显出融汇现代表达和当代价值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备的强大吸引力。
立足新延伸场景,从涌入小红书的“TikTok难民”经由流动视听交往与中国普通网民结下动人友谊,到美国网红主播“甲亢哥”(IShowSpeed)在YouTube直播中国行累计观看人次突破5500万,我国视听国际传播的场景得到持续拓展。鉴于此,我国主流媒体应利用好跨国数字平台这一基础设施的连接功能,联合本国“自媒体”、普通民众和海外桥接社群等多元传播主体,将“走出去”和“走进来”深度结合,协同探索更丰富且日常化的共创式内容生产场景。
从视听国际传播的全球经验可见,尽管我国已经形成“借船出海”与“造船出海”并举的传播格局,且呈现出由“内容出海”向“平台出海”的模式转向,但立体化海外传播矩阵在效能发挥上仍有较大提升空间。
一方面,长视频平台“造船出海”的渗透率和影响力尚未实现实质性突破。当前,Netflix等流媒体巨头已实现全球市场的广泛渗透,相比之下,腾讯视频WeTV、爱奇艺国际版、优酷国际版等中国平台虽在剧集海外同步发行、面向部分国家地区的本土化自制内容等方面取得一定进展,但受限于激烈市场竞争、高昂内容成本、短剧的全球性崛起等多重因素,用户和营收增长均较为有限。基于此,长视频平台在拓展海外市场时既有必要借鉴品牌授权、捆绑销售等海外流媒体灵活的市场进入策略,借助国际主流平台或本土强势媒体扩大优质内容的覆盖范围,也应当打通长短视频壁垒,推动传统长剧和新兴短剧的良性竞合,借助独家精品短剧形成对海外用户的新吸引力。与此同时,虽然数字平台已成为视听国际传播的主要内容分发渠道,但在东非、西非等互联网普及率较低的地区,内容分发需根据实际情况综合利用广播电视等传统渠道和流媒体、社交媒体等新兴渠道,以基础设施建设和专项技术开发改善低带宽区域用户的视听体验,避免数字鸿沟加剧边缘化风险。
另一方面,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深度嵌入视听国际传播流通环节的背景下,针对区域分众市场的精准传播策略仍有待在人机协同理念引领下进一步优化。尽管生成式人工智能极大消解了语言这一国际传播的基础性障碍,基于AI大模型的视频翻译与配音工具也被广泛应用于视听国际传播实践,但这仅能够描摹基本盘情形,作用到具体作品中依然存在着体现特异性的状况,需要更有针对性和创造性的处理。无论是《黑神话:悟空》对“悟空”“妖怪”“金箍棒”等专有文化概念采用拼音直译,还是“哪吒”系列电影对咒语“急急如律令”的翻译在保留原意基础上融入现代理解,这些案例的成功均离不开对目标受众文化认知的精准把握。在此背景下,有必要根植目标国的社会文化语境,人机协同开展翻译实践,最大限度降低流通环节潜在的“文化折扣”状况。此外,以直播为代表的流媒体内容还未能实现无延时的高精准同步翻译,外挂翻译字幕的时延问题严重折损了用户的观看体验,阻碍了以流畅直播向全球差异化受众实时讲述中国故事的可能,相关技术限制也亟待突破。
在受众接受层面,以他国经验为鉴,我国视听国际传播应以主动受众为中心全方位创新叙事话语体系,既要切实提高传播实效,也要充分回应数字视听生态下受众日益增长的参与式共创共享诉求。
当前,Z世代在国际视听受众结构中占据主要比重。相较过往主流媒体以宏大叙事展现的中国发展成果,从新能源汽车、《原神》《黑神话:悟空》等数字游戏到DeepSeek,一个更“具体”、更“酷”的中国对以Z世代群体为代表的海外受众更具吸引力[10]。以主动受众为中心创新叙事话语体系,首先要以更加年轻化的传播语态主动设置能广泛激发国际受众兴趣的议题,从共通情感切入,善用微视听、微叙事提升话语感染力。比如,中国日报社“小彭工作室”以第一视角和轻量化叙事挖掘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共通点,有效拉近和国际受众的距离,创作的美国街头礼物交换实验Vlog等视频作品在海外平台收获积极反响。以巴黎奥运会为背景的微短剧《我在巴黎当侠客》则融合武术、京剧等中国文化元素,讲述跨越国界的温情故事,显著降低了海外受众的内容理解门槛。从以3D全景重建带领用户沉浸式穿越北京中轴线,到借助生成式人工智能将呈现中国发展历程的静态照片转化为鲜活动态影像,融媒体新闻作品可以利用人工智能、VR、AR等数字技术重构国际受众的视听体验,建立起跨越文化界限的情感连接。
以主动受众为中心,还意味着摒弃“他者凝视”的叙事视角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传播方式,从生产到消费的全流程将文化背景各异的受众置于平等地位并予以充分尊重。海外观众渴望在影视作品中找到更多反映人性复杂性和多元文化交融的元素,而从黑人小美人鱼到拉丁裔白雪公主,迪士尼真人版动画电影看似以去标准化选角拥抱多元价值观,实则仍在延续以西方为中心的殖民叙事话语,人物形象的扁平化、精神内核的空洞化带来票房和口碑的双双失利也就不足为奇。
以受众为中心,同样需要重视受众反馈、增强同受众的互动。来自播放平台、社交媒体、影评网站等渠道的反馈数据既是传播效果的直观表征,也为叙事话语体系优化提供了关键参照。在数据驱动的计算传播日益兴起的背景下,基于技术赋能整合观看量、点赞量、转发量、评论量等多维度指标,构建科学普适的传播效果评价体系,成为系统性提升视听国际传播效能的必由路径。此外,当下我国的视听国际传播实践中,对受众参与潜能的开发仍显不足,可以通过互动直播及影游联动、虚实衍生等跨媒介叙事手段深度激活内容价值并提升用户参与度。
随着中国发展成为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中的关键力量,在视听国际传播领域,除了以内容和平台的“出海”塑造更加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形象,持续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中国有责任也应当以全方位、多层次的国际视听合作为纽带凝聚全球发展力量,以全球视听协作网络的构建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在深化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的同时重塑国际舆论场,为全球治理作出更大贡献。
一方面,应加强视听内容共创协作,在文明交流互鉴中超越以“升降”为话语表征的零和思维,将“一带一路”等合作框架下丰富的现代化实践经验转化为鲜活发展故事,共同构建以维护和平安全、谋求繁荣进步为主旋律的全球发展话语。无论是中国和巴基斯坦联合摄制的纪录片《从西安到瓜达尔港》有机融入中巴各自文化元素,搭建起打破文化传播单向性的双向对线],还是央视和秘鲁美洲电视台合作拍摄情景喜剧《好戏在后》,借由男主角从钱凯港去上海的故事线生动展现中秘共建“一带一路”的丰硕成果,都证明基于全球视听协作网络的内容共创不仅能丰富作品的层次,也有助于多元文化在交流碰撞中迸发出新活力。纪录片、电视剧等传统视听形态之外,微短剧这一新视听形态也蕴含着作为文明互鉴载体的可观潜力,如中国和伊朗联合制作的微短剧《釉色伊人》就通过将微观视角下的跨时空情感故事置于中华文明与古波斯文明的壮阔交流历程之中,铺展开一幅“美美与共”的美好画卷。基于此,跨国内容合作也应充分把握精品微短剧“短”而不浅、以小见大的国际传播优势。
另一方面,也应深化视听产业共建协作,既联合打造中国—东盟视听周、中阿短视频大赛等区域视听媒体合作品牌,提高“全球南方”议程设置能力,拓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方案的传播渠道,也经由完善多边合作机制和平台,助力“全球南方”加速推进视听基础设施建设、突破数字转型瓶颈,将中国在减贫、生态保护等领域的治理经验以视听手段转化为可复制的公共产品,在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引领下协同破解全球治理赤字。
智媒时代的国际传播竞争本质是话语权的博弈,视听传播形态作为一种理想的文化流通载体,在其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我国作为负责任大国和“全球南方”重要成员,只有面向未来探索出富有中国特色的视听国际传播本土路径,才能在生产、流通、接受、影响各环节切实增强中国话语体系的感召力,既加快形成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相匹配的国际话语权,也以更多元的积极实践提升“全球南方”的集体话语权,在文明交流互鉴中推动构建国际传播新格局,助推全球治理朝着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数字视听技术赋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国际传播创新研究”(批准号:24CXW001)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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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平: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视听传播系副主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李杭: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
何天平,李杭.视听国际传播的基础生态、全球经验与本土化路径[J].青年记者,2025(07):69-78.IM电竞官网IM电竞官网